《邪不压正》本纪
作者 ✎ 鲸鱼 谷子
编辑 ✎ 凤鸣
侠?还有可能吗?
李天然木木地坐在酒桌边,望着窗外的夕阳,抽了支烟,喝完了一壶白干儿。
黄昏的夕阳,弱弱无力,默默无语。
这正是《邪不压正》原著小说《侠隐》的结尾。
《邪不压正》的英文片名是Hidden Man,隐匿的人,侠隐
8年前,子弹飞起,穿过马邦德落了;
4年前,春梦大发,撞碎完颜英醒了。
好评差评都尝过的姜文,经张艾嘉辗转买来张北海这部「新武侠」小说《侠隐》的版权,改编出《邪不压正》,意图有些莫名。
别的不说,书的笔调与姜文一贯的风格实在相差太多了。
他写太行派大弟子李天然的复仇,用的不是武功,而是火枪。李天然甚至从背后「偷射」。让「侠气」显得「卑鄙」。
然而「卑鄙」有时也是时代必须。不是吗?
卢沟桥事变之后,老北平、北洋、以及种种江湖规矩,早就名存实亡。
「侠」没了土壤,李天然只能「舍弃小我」,从孤胆英雄,「晋升」为一个任务执行者。
于此,「邪不压正」的豪言,倒像老江湖喝醉之后说的玩笑话,自嘲且心酸。似乎说话者已经自知无力,只能寄希望于天地义气。
英雄狗熊,在乱世会颠倒模糊。在这个时代出这种电影,不得不说姜文有其用心
《让子弹飞》火爆之后,有人清醒地指出,「姜文的王朝永远不会到来」。
他自己未作回应,却偏偏挑中张北海这本寡淡的武侠梦,作为北洋大戏的终章。
这部书究竟写了什么?
和电影有什么不同?
躲在书背后的Hidden Man张北海又是谁?
先说说原著《侠隐》。
这是一部非典型武侠小说,讲述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北平城:一个侠客自海外归来,手刃敌人,为师父报灭门之仇。
既是武侠,小说中自然有武林恩怨,有门派风骨,有高来高去的轻功和一掌毙敌的招法,甚至还有用水滴击瞎人眼这种略不科学的花招。
然而,《侠隐》又跟金庸梁羽生一类的武侠很不一样。有仇在身的李天然,大多数时候表现的像个闲人。
跟随他,我们在北平的市井烟火里走街串巷,穿房过院。
从雍和宫到大栅栏,从富商大宅到普通人家的四合院。一幅1936年的四九城画卷徐徐展开,如《清明上河图》一般事无巨细。其中的吃食,让人尤其欲罢不能:
他就这么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都是几年没见着的好玩意儿。
猪肉包,韭菜盒...李天然眼里的这些主食、点心,相当一部分仍然是当今北京市民的居家必备。除此之外,冬日里不可或缺的烤肉,也得到了「深夜放毒」式的描写:
他带罗便丞下了院子,站在火盆那儿,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拨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又拨弄了两下。烤得肉「嗞嗞」冒着烟。李天然一下子全捞进了碗,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来,吃吧!」
这一段描述的北平烤肉,和我们今天吃的可不大一样。它需要一张大桌子,桌子上再垛个大火盆,架上大铁板。全套备齐,是为「炙子」。
老北京吃烤肉现场还原
但烤肉跟「武侠」有关系吗?你别说,还真有一点。
想象一下,食客为夹一块肉,需一脚踩在面前的长条凳子上,一手执长筷子,一手拿调味碟。
穿长衫的,必须脱掉长衫,挽起袖口;穿西装的一定要宽了上衣,解除领带,否则领带要是让火燎着,没有人赔的。——唐鲁孙《中国吃》
如此费力的吃法,被老北京形象的唤作「武吃」。至于现代人规规矩矩坐在小炉子边,甚至让厨子代烤再端过来的做法,则属于「文吃」。
一文一武,吃法的不同对比,就体现出「武侠」中面临隐没的「武」字。
至于「侠」,则可能见于「酒」:
他们从西口出的胡同。斜对过就是前拐胡同。李天然左右瞄了一眼,进了南小街这边有三间门脸儿的大酒缸。里头人不多。喝酒早了点儿。爷儿俩在曲尺形柜台旁边拣了个靠街的大缸坐下。朱红缸盖儿挺干净。他要了两个白干儿,一碟韭菜拌豆腐,又劳驾掌柜的去给叫四两爆羊肉。
过去北平三五知己的酒友,去的不是三里屯的pub,而是这样的大酒缸酒馆。
酒馆所谓的桌子,其实就是酒缸上铺块板子。酒客围着缸子开怀畅饮,才适合不羁的侠客行。
老北京的「大酒缸」
显然,在张北海看来,侠的吃与喝,也是侠气的一部分。以至于,李天然手刃日本特务羽田之后,心情竟是「舒服极了,比饿了吃碗西红柿炸酱面还过瘾,只是又想细嚼慢咽,又想一口吞吃半碗」。
类似的「闲笔」,虽然有趣,用多了不免累赘,还会拖慢叙事节奏。很多人因此「读不下去」,批张北海不懂武侠。
我却觉得这正是《侠隐》的特殊之处:让大侠,真正隐于闹市。
而且,说实话,张北海一介华侨,去国多年,对北京的记忆只有童年的短短几年。书里有关政治时局和城市风貌的段落,都是他查遍资料想象出来的。唯一取自真实记忆的,其实也只有个「吃」。
但「吃」,不论是经历战乱,还是8年沦陷,都是断不了的星火。当年不得已留守北平的人,「老百姓去老百姓的小吃店,有能力的上东来顺、起士林,日子好歹总要过。」
更何况,吃食虽低微,却藏着北京的灵魂。政局上不明显的风浪,有时也能直接投射在食物中。
比如小说里德玖师叔给外国姑娘马姬解释「元宵」,就是个犀利的政治笑话:
「元宵」二字,念起来像「袁消」,袁世凯上奏老佛爷,请求把「元宵节」改成「灯节」,还要把「元宵」改成「汤圆」,结果怎么着?八十三天终一梦,元宵毕竟是袁消。
再说说张北海。
初读《侠隐》,你几乎看不出作者6岁就离开了平津,更想不到这人竟是陈升歌里唱的《老嬉皮》。
七七事变发生时,张北海的父亲张子奇在天津任电话局长,被日本人盯上。
日军要求他交出英租界的电话局,加入伪政府,甚至绑架了张家兄弟姐妹以示威胁。张父不服淫威,把几个孩子送去租界的外国学校学习生活。无奈「珍珠港」之后,英美对日宣战,英租界也成了日据领地。
无处可逃的张父,于1942年拖家带口,走旱路逃难至大后方。
而在台湾,张北海度过了感情最丰沛、思考最复杂的少年时代。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我相当厌烦五十年代台湾」。
1958年,台湾师范大学三年级的张北海
50年代初的台湾教育和社会风气,「比今天保守十倍」。
大陆带来的传统家长式教育与日本殖民者留下的权威式教育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座死硬的大山,就等着张北海这样一个受过几年西方教育的卵,去击它们的石。
而作为卵,张北海也太显眼了。
他爱戴棒球帽,经常和女生讲话、开玩笑,甚至约饭。课堂上,他还总是提问题,和老师辩论。一学期下来,他每门课成绩都是优,唯独品行,得了五十九分,惨遭开除。
辍了学,张北海在家里闲了一阵,「每天练练大小字、写写日记、读读《文选》、钓钓鱼、打打球,偶尔看场电影」。期间,叶嘉莹一直是他的家教,这保证了他有深厚的国文功底。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作家,教育家,叶嘉莹
后来金门战斗,张北海也去服役。过得「相当苦,相当累」,只有在CIA窃听站里兼差一事,算作美好回忆。
每个星期,只要有空,美方两个情报人员都会请他「张排长」去碉堡看好莱坞电影、喝啤酒。他只需注意,别在兴头上泄露了国民党部队的情报。连长叮嘱他,美国人感兴趣的不止是中共部队的电讯。
宝岛生活数十载,1962年,张北海终于从松山机场起飞,移居传说中的美国。
起落架收起时,他没有向台北和台湾再看一眼。他只想逃离。
1990年,张北海在联合国办公室
到了纽约,按陈丹青的讲法,张北海是一条「蛀虫」。
联合国里翻译、审校的工作,对他来说毫不费劲。他一干就是20年,安安稳稳,间或写下专栏杂文无数,讨论了:帆布鞋、牛仔裤、条形码、威士忌,和厕所。
六十耳顺,张北海从联合国退休,写作由记录转向神游。
可是台湾他不喜欢,笔调总免不了批判。那些无处排解的红尘男女、快意恩仇,只能交给更遥远的古都北平,让侠隐去梦回。
动笔《侠隐》之前,张北海利用带薪假期回过几次北京。感受最多的是第一次,他住在东城华侨大厦,看楼下的城区街道,竟然和记忆中的大致类同。
张北海思乡心切,连地图也没拿,就从东四南大街奔北,由头条一直数到了九条。
站在院落门边,一位街道大妈看他打扮特殊,长发及肩,就过去问他话,还要替他敲门。
大妈跟房主说,「这位从外国回来的先生小时候住在这儿,想进去看看。」
对方迎进来,张北海迈进去,一眼就看到院子里停了两部车——绿色的吉普和黑色的红旗,高干人家的符号。
张北海没去后院打扰,只在前两进院子里转了转,看门窗等等,都保护的很好。面子是没变,里子却换了。
沦陷前,张家上下加奶妈、丁差等等都住在这儿,30多口人,满满的生活。而现在,张北海只看到门口57的门牌号,如同看一卷档案。
他再也没进去。
东四北大街路东,自南向北依次排列着「东四头条」至「东四十四条」共14个胡同,街巷历史可追溯至元大都时期
李天然感慨「北平不是我的家」,正如今天的北京,不是张北海的家。他只是像旅游一样去到北京,吃吃喝喝,看看朋友。然后,发发梦。
写作6年,一本《侠隐》就是一场关于北京的大梦。
张北海试水小说,用武侠过足了瘾,决定就此封笔,回归杂文。但这并不意味着梦的终结。
2000年,看到《侠隐》在台湾出版,张北海想象出一道打开的门。「燕子李三」等旧时侠客,从门里进来,做二十一世纪的当代游侠。
这是《侠隐》隐而不发的可能性。它在寻找一个作家,或者,一个导演也行。
《侠隐》2007年在大陆出版,之后有十几个制作方接洽张北海,提出要改编影视作品。
而张北海,2015年才用上智能手机,应付这些根本无从下手,只能委托侄女张艾嘉代理。而在张艾嘉把版权卖给姜文之前,张北海还从未看过姜文的电影。
从《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补到《太阳照常升起》《让子弹飞》。
张北海喜欢姜文的每一部电影。特别是《太阳》,让他感觉这是个「敢冒险尝试的导演」。《侠隐》交给他,张北海放心。
姜文呢,则是一眼相中了《侠隐》。他为的不是那个复仇故事,而是字里行间那个极其贴近童年的老北京。
姜文,《邪不压正》剧照
老北京还在,还是老样儿,可能比老样儿还美,因为它有那种辉煌的破败。
姜文口中的破败之美,见诸于《邪不压正》,就是周韵的身影打在斑驳的红墙,就是彭于晏在老院子内外飞檐走壁,就是他自己小时候上房揭瓦的记忆。
他说每个导演拍电影,都是在拍自己的内心,「越拍越深,越拍越深」。观众在哪儿,他不知道,只能用「泡妞儿」般的心情去试,去「调戏」。
《让子弹飞》上映后,姜文接受周黎明采访,用《愤怒的公牛》里德尼罗泡美眉的戏码举例子,说明自己拍片的策略。
他说《阳光灿烂的日子》能蝉联好多年的票房冠军,是因为那时候的美眉(观众)还像河边的小芳,经人一弹琴、一撩拨,就能好上。
后来,小芳老了,新美眉也不记得《阳光灿烂》和《鬼子来了》的事儿了,姜文就只能「再比划比划」。
可这比划一猛,超出了美眉想象力,就有了票房惨淡的《太阳照常升起》。
《太阳》是姜文第一部遭到非议的电影
尽管不卖座,《太阳》在姜文看来也不是个「坏果子」。这部略显魔幻(姜文不觉得)的「文艺电影」,从刚问世的6分,走到如今的8分,恰恰说明,美眉需要人等。
《太阳》被人家说看不懂,有什么不懂的?子弹没飞到而已。我开了枪了,你没倒下,你嚷嚷说你不懂,别着急,子弹会打着你的。
姜文认为《太阳》重感受,不重故事,因而才有「看不懂」的问题。这之后,他把感受包装了一下,翻译成《让子弹飞》,果然就打中了美眉。
《让子弹飞》票房口碑双丰收,很多人不由惊呼,「姜文站着把钱给赚了」。殊不知,《子弹》只是《太阳》劫火车不成之后,进鹅城做的一次迂回。
它不依赖观众的情绪,像呵护与美眉的约会一样,给了她「黑礼服、小提琴」的体面。
即使这琴声好坏,美眉不总能听出来,但在场面上,《子弹》有显而易见的牛逼。
要问这种牛逼到什么地步会失效?
姜文用《一步之遥》探到了底线。
《一步之遥》现在6.3分,若干年后,它也会到8+吗?
歌舞、迷影、长台词......拍《一步之遥》的姜文,似乎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一股脑掏出来展示给美眉。
「看,我多牛逼。」
只可惜,互联网时代见多识广的美眉有些腻味了,骂他「小聪明」、「浮夸」,皱着鼻子给了个6分的回应。
子弹飞过,子弹没落地。「北洋三部曲」终结之际,姜文在思索,接下来是要带美眉去草地,还是餐厅?他亲选了《侠隐》,今年美眉们怕是要去老北京四合院里吃私房菜了。
同座的既有姜文,还有张北海,一个气质相近的老北京雅痞。
想象中,他们将与我们围桌而坐,夹着花生毛豆、拌黄瓜,嚼着糟溜鱼片、爆羊肉,再嘬一口清水老白干,慢悠悠喝掉半斤。
夜半,将醉不醉、高潮来临之际,一个人影会从眼角的屋檐上抚过,身轻如燕。
他穿云而来,侠隐不隐。
而小说和电影中的那座北平,已经越来越远了,直至终于看不见踪迹。